北京人艺青年演员杨明鑫:“业务学习是终身的”-世界视讯

来源:澎湃新闻 发布日期:2023-06-12 11:09:40

从北京人艺2023年的开年大戏《正红旗下》开始,近半年间,青年演员杨明鑫先后参演了《茶馆》、《天下第一楼》,新版《日出》等的演出,并将自己主演的小剧场话剧《催眠》演到了中华世纪坛的剧场。6月2日,由他参演的《玩家》再登首都剧场。

话剧《玩家》中杨明鑫饰演魏有亮。 本文图片 受访者提供

这部2016年首演的话剧在今年6月间公演,意义不凡。6月12日是人艺的院庆日,这家剧院将在这一天迎来自己的71岁生日。而19日,本轮《玩家》最后一场演出当天,也是前任院长,任鸣导演逝世一周年的日子。

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
出演《玩家》中魏有亮一角,对于杨明鑫而言,用业内行话叫做“钻锅”(指演出时,演员为扮演自己所不会的角色而临时学习)。2019年《玩家》演出期间,饰演魏有亮的演员班赞突发心梗逝世——班赞是河南人,在这部京味戏里说河南话堪为亮点之一,于是主演冯远征就想到了同是河南籍的演员杨明鑫。

“我是在班赞哥逝世当晚接到了远征老师的电话,当时我还有另外一个戏的演出,接到这个消息人就懵了,开始连夜背台词。第二天来到排练厅,看了一段班赞的演出录像就加入到排练。我记得现场的气氛非常低沉,其他的演员怕给我压力,没有人在我面前提一句班赞的离世,但大家都是流着眼泪在对词。”

在6月2日《玩家》演出前,杨明鑫在首都剧场后台接受了澎湃新闻记者的专访。

杨明鑫

班赞的遽然离世固然令人悲痛,余下的演出却是剧院同观众间的契约,还要继续演下去。回首2019年的“钻锅”,杨明鑫用了不到24小时的时间便顶了上去。四年间,《玩家》又延续了多轮演出,即将演满百场。从临时顶替“完成任务”,杨明鑫回忆说之后的演出开始把角色往自己身上“化”。“魏有亮是个逢人开口先要笑的人物,这里面有他淳朴的一面,也有他从社会底层向上打拼的智慧。同样是反映角色的乐天,班赞哥有他的办法。我呢,除了讲方言,也把自己早年学曲艺说相声口技的技巧化用进来。比如讲到人物心情跌宕起伏,好像被头小驴踢了一脚,顺着台词我就学了一声驴叫,这不是一种刻意的表达,却能令人物形象更为鲜活。”

对话

尽快站上人艺的舞台,“我们有种紧迫感”

澎湃新闻:我注意到今年上半年的《正红旗下》《日出》都是冯远征院长亲自执导的作品,包括眼下正在上演的《玩家》,当年也是他“点将”由你来顶替班赞,能不能先谈谈你眼中的冯院长?

杨明鑫:进剧院前,我对远征老师有点怵,他演的《不要和陌生人说话》让大家印象太深了(笑)。但这些年接触下来,我们都觉得他像个阳光大男孩。用何冰老师的话讲,想知道远征老师今天心情如何,看看他的脸色就知道,他是个特别性情的人。我进院之后,远征老师是演员队的队长、艺委会的副主任,去年又成为人艺的院长。这些年我能感受到他除了有自己的演出任务,也一直关注人艺演员的断代问题,狠抓青年演员的业务培训。远征院长有句话,北京人艺是用人单位,业务学习是终身的,但更要尽快站上人艺的舞台,独当一面。这几年人艺不少大戏都在启用年轻演员,我们也着实有一种紧迫感。

澎湃新闻:你在2015年正式进入人艺,请回想下当时考试的情形。

杨明鑫:北京人艺是“逢进必考”,我记得当时准备了多段国内外电影的独白片段,其中就有法国电影《悭吝人》中阿巴贡的一段独白和《我的1919》中陈道明老师的法庭陈述。另外,还有北京人艺话剧《窝头会馆》中何冰老师的一段独白。考场上,我还学了一段传统京剧《三家店》的唱段,那是我在上戏读书时,在学院开办的京剧班学的。进院之后我才明白,北京人艺特别强调艺不压身,了解一些传统曲艺对于青年演员的成长特别有帮助。

澎湃新闻:北京人艺的青年演员大都来自中戏、北电,我也注意到你大学就读于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,受的是海派演艺传统的熏陶。

杨明鑫:也不尽然,人艺的演员邹建、程莉莎等都是我在上戏的师兄、师姐。我是上戏表演系11级、15届的毕业生,在此之前我在海军当了5年文艺兵,也就在当兵的时候决定了自己这辈子要做演员的理想。考进上戏的时候,我比同班同学在年岁上要大不少,不管是老师还是同学都喜欢称呼我为“老杨”(笑)。上戏对我的帮助还是挺大的,特别是何雁老师,他当年已经快退休了,还是给了我很多指导。

上海兼容并包的城市性格,也带入了上戏的教学风格。我们在表演教学上也不完全定于斯坦尼一派,而且我们那一届还有交换生的名额——北京这边艺术高校的交换生,一般都是去俄国学习,上戏交流访学的对象则更为世界化。我是去意大利罗马电影学院交流学习了两个月,开阔了自己的眼界。人家的课堂教学非常活泼,声乐课就是唱歌。有一次小品课交作业,一位意大利女同学在舞台上表演自己对待生活的看法。她用一种极端的方式讲述命运的不公,尽管我听不懂意大利语,但生生是给看哭了。上戏的四年带给我最大的收获是开了眼界,上海本身是个国际化的大都市,中外文艺交流也很频繁,不只是表演方面,也接触到了很多外来文化。

澎湃新闻:但你毕业后还是选择了北京人艺。

杨明鑫:坦白讲,我在进北京人艺之前,对人艺的历史知之甚少,更多的是一些感性认识。比如我读书的时候,老师会在课上放经典话剧的片段,《茶馆》《雷雨》《窝头会馆》等等,我就发现原来自己曾经特别崇拜的那些演员,濮存昕、冯远征、何冰、宋丹丹、杨立新等老师,他们都是北京人艺的演员。再一查北京人艺的官网,不由得不肃然起敬。正好在2015毕业那年,看到了人艺的招生简章。

我记得接到录取电话后,整个人都是懵的,紧接着我就给妈妈打电话报喜,结果找了半天没找到电话,再一想,手机不正拿在自己手里吗?!

澎湃新闻:来到人艺后,也是从群演开始登台吗?

杨明鑫:那没跑,北京人艺讲究“合槽”,融入这个大家庭就得靠自己多听多看多感受,另外就是向老前辈们请教。我记得来了后,参演的第一部戏是王斑老师的《我们的荆轲》,我在舞台上举旗子、站大兵。那部戏是任鸣院长导演的,他看我演得很认真,告诫我不要太紧张,舞台上演任何角色都要让自己松弛下来。

2016年,我参演了小剧场话剧《催眠》。这是一出由汶川大地震作为故事背景的戏,我在里面演一位参加过救灾的解放军排长,整场戏几乎都穿着军服,过往的军旅生涯帮助我塑造了这个角色。之后,我在《全家福》里演福来,给这个小人物加了些“毛边儿”,逐渐得到老师们的关注。在人艺,一出戏正式见观众前,肯定要经过艺委会审查,对于我们青年演员而言,过艺委会这关,压力特别大。如果表演出了差错,说换掉就换掉。这也要求我们要精心对待每一个角色,首先是不能出错,其次你得能把自己的特色展现出来。

“远征老师既是我们的院长,也是良师益友”

澎湃新闻:我注意到你分别在任鸣导演、冯远征导演两个版本的《日出》中都饰演过方达生,谈谈对这个角色的理解。

杨明鑫:任鸣导演的《日出》中,冯远征老师是方达生的A角,我是B角,和他轮替这个角色。我其实不是特别喜欢方达生,这个人物太闷了,找不到他推动剧情发展的点。记得和远征老师交流,他告诉我如果方达生不是现在这副样子,而是非常有主见和能力,那么陈白露很可能最后就不会走到自杀这一步。所以任何人物的创作,你可以加入自己的想法,但先决条件是不能脱离开剧情。方达生就是一个带有进步倾向,但是无法逆天改命的人,我要演出他的困顿和挣扎。

同事陆璐(饰演陈白露)在跟我一起排新版《日出》的时候,一开始状态找得不是特别准确。远征老师就告诉她,在跟方达生演对手戏的时候,心里可以把他当成是自己的儿子,而不是曾经的恋人。就这一句点拨,我们俩再排练的时候,她看我的眼神都变了,带出了陈白露身上该有的岁月感。远征老师可以说既是我们的院长,也是我们的良师益友,从他身上能学到的东西太多了。

远征老师当年远赴德国,学习格洛托夫斯基学派,他在带我们的时候也会教。恰好,我也特别喜欢格洛托夫斯基,我在意大利做交换生的时候还专门去找他的传承人,看他们的演出,也接受过格洛托夫斯基方法派的训练。这个学派认为,演员能控制的只有自己的身体,特别强调对身体的控制能力。在训练的时候会学蛇等动物的动作,我当时是学猫的动作,猫怎么走路,怎么伸懒腰,非常累人,趴在那一分钟就能出汗。但经过这样的训练,你再登上舞台就觉得身上每个关节都打开了,演戏整个状态就出来了。

澎湃新闻:看履历,你在人艺第一个戏份吃重的角色是《杜甫》中的严武。

杨明鑫:宣布建组的时候,报完远征老师饰演杜甫,接着就报出由我接严武。当时真是特别激动,戏里严家和杜家是世交,杜甫和严武对手戏有不少,能和远征老师搭上戏,在舞台上有直接交流是件非常荣幸的事。

排演《杜甫》前,我读了一个月的台本,第一遍完全没读明白,只能是大家坐在一起对词儿。远征导演对我们的要求是,不要拿到剧本就写人物小传,而是要等演出结束之后写人物总结。因为在没有熟读剧本、吃透人物之前,去写人物小传都是主观臆造,特别是对于这样的历史人物。戏中我还要念杜甫的《三吏三别》,刚开始的时候一弄就是朗诵的感觉。远征老师给我指出,严武是个文人,要读出一种欣赏的感觉,带出在咂摸诗味儿的意思来。

让观众记住你的角色,“必须把戏演得越细越好”

澎湃新闻:《正红旗下》是人艺今年的开年大戏,也是冯远征接任院长后导演的第一部大戏,你在里面饰演清国的炮兵营长,能不能从个人角度谈谈?

杨明鑫:这部戏也是一部群像戏,出场人物众多,每个人物上来都是片段式的呈现,你上来就得是这个人物才行。我演的这个军官没有太多线索去反推,说白了是一个功能性的人物,他对于当时所谓的朝堂大事,心中的小九九特别多。我拿到剧本一读,觉得这样的角色不好去抓。

联合执导闫锐,他有深厚的戏曲功底,就提议能不能把我出场这段当成一个书场?我一听这个主意好。“四平调”是我的家乡,河南商丘的传统剧种,自己从小就学,之后还学了相声和张派(张志宽)快板,这次正好有了用武之地。演这个人物时,我把说书的感觉同角色在台上绘声绘色的讲述结合在一起,当然这里面也有个度,要掌握好说书同生活化表演间的平衡。作为演员,谁都希望台下的观众可以记住你饰演的角色,就必须把戏演得越细越好,我想了很多细节上的点来丰富人物。

澎湃新闻:能不能展开讲讲?

杨明鑫:修合无人见,得失寸心知。我希望能演出这个人物好吃的一面,那种好逸恶劳的相。舞台上架着大炮的道具,按说这该是他“吃饭”的家伙事,可他却把这当成了炊具——放完炮炮筒会被烧热,我就让下面的同僚扔上来一个生地瓜,放在炮筒上烤,之后我是拿着一个熟地瓜,边吃边下炮台,一副洋洋自得。另外,还给自己找了个“抓挠”(抓手),我手里一直端着个大海碗,作为贯穿道具。碗里面应该是棒碴粥,怎么喝呢?我观察了老北京人喝炒肝的样子,嘴唇顺着碗沿儿嗦着喝,得咂摸着味儿。

种种吃相,实际上是在帮着我塑造人物——八国联军马上就打进北京了,他作为炮兵营长,本应该处在一种时刻战备的状态,可这些清兵却军心涣散,索性躺平。什么都知道,却什么都不做。该听戏听戏,该享受享受,焉有不败之理呢?他们没有把手中的大炮当成武器,当成什么呢?就和这海碗一样,吃粮当兵不过是个饭辙罢了。到最后敌人的炮真打过来了,我大喊“这不是我们的炮(声)”,手里还端着这海碗跑上炮台,也是想显现他这碗端得越久,那个时代越得完蛋。

澎湃新闻:在戏里,你一边端着碗,一边讲述了义和团在城外御敌的故事,这个桥段我记得就是用说书的感觉表述出来的。

杨明鑫:咱们小时候都听过单田芳老师的评书,千军万马在他嘴里说出来,马上脑子里就能生成出画面感。我在这段也是要尽量达到这个效果,用到了说书的口技,这是个该“亮活儿”(方言,指自信地展现技能)的地方。展现义和团进攻洋人的场景,一开始是气势汹汹地以为“刀枪不入”,这个声音是从“杀——”的高音起来,然后喊杀声是渐弱一直到暗哑,透出马蹄声咽,残阳如血的画面。导演在排戏的时候,要求台上听众的表情,一开始也是听得兴高采烈,到最后面无表情地问了几个“然后呢?”——大家是把这么悲壮的战局当故事听,丝毫不觉得同自己的命运休戚相关,就是鲁迅先生说的“看客”心态。

人艺的一大特色就是很多演员都有戏曲、曲艺功底,闫锐老师在《名优之死》里展现得非常淋漓尽致,再往前数,我们的老前辈林连昆老师,当年为了演好《鸟人》里的三爷,专门去学唱花脸。包括京剧,过去很多人说这是程式化的表演,但我们话剧演员一样可以从中学习到对表演节奏上的把控。

澎湃新闻:北京人艺每次演《茶馆》,都委实是一票难求。我注意到你也参与了这部大戏的演出。

杨明鑫:我是2017年接触到《茶馆》的。这是人艺的看家戏,故事剧情大家都知道,很多人甚至把《茶馆》当成一部能“听”的戏,听演员台词的味道,马上脑子里就有那些熟悉的画面,而观众买票进场看的就是演员表演的细节和韵味。

2017年《茶馆》去加拿大演出,班赞老师因为身体原因,不能坐长途飞机,我临时顶替他出演戏里的逃兵老林——这两个逃兵最早是剧院的老前辈雷飞和冯增祥老师演的,他们在戏里说陕西话,后来成了戏里的一个“梗儿”(噱头)。到了班赞老师那里,就改说了河南话,我接替他也用了河南话。当时梁冠华老师(饰演王利发)在后台看我演出,觉得这小子还行,起码上台不怯场啊。

后来回到国内再演《茶馆》,我改演王掌柜(梁冠华饰)的儿子王大栓。梁老师接演王利发之后,这么多年演下来,可以说在于是之先生之外,又演活了一个王掌柜。能跟他搭戏,我也受益匪浅。王大栓这个角色,不是这个茶馆的过客,而是从小就生活在这里。父子天性,他的行动举止上肯定要带着些王掌柜的样子。在表演的时候,我多少会去学冠华老师的语气,包括他那个随性地倚着柜台的动作。

澎湃新闻:《茶馆》从1958年首演,到1992年于是之等老一代演员谢幕,再到1999年该剧重启,梁冠华、濮存昕、杨立新、冯远征等接班,最近几年这个戏也有你在内一批青年演员进入,你怎么看待这种传承?

杨明鑫:《茶馆》在人艺的地位怎么强调都不为过。我跟眼下的这批老演员也聊过,他们当年接班之初,也接到过不少观众的意见,但都撑过来了,到现在演出了自己的风格。可以说这个风格的“根儿”还长在老版本之上,但“新芽”是从现在舞台上的这批中流砥柱身上长出来的。

远征老师演的松二爷,既招笑又让人心疼;要说茶馆掌柜身形上不能这么富态,但现在提到王掌柜,那就得是梁冠华老师;何冰老师演刘麻子也非常如鱼得水,把角色痞的一面,混不吝的一面演得特别出彩;还有吴刚老师的唐铁嘴,那副讨生活的笑模样演得也是淋漓尽致。《茶馆》排练、演出期间,我和不少年轻演员经常会在舞台两侧看他们演戏,前辈们在舞台上的那份专注和沉浸,表演可以说是360度无死角,可以学的东西太多了。

杨立新老师是《茶馆》的复排艺术指导,他从80年代就跟这出戏。杨老师演秦二爷是接蓝天野先生的班,当年第一幕秦二爷出场(按剧情交代,秦二爷是骑马来的,到了门口,下马步入茶馆,把马鞭递给王利发),蓝爷爷可是从化妆间就手拿马鞭作势“骑马”了,是保持这个状态直到在舞台上亮相的。杨立新老师现在第三幕演老年状态的秦二爷,演完都已经走到幕后了,还是保持着老年的步态。老演员是这么演戏的,真正做到了戏比天大,我们年轻演员都看在眼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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